詹丹|《红楼梦》的校订与再造
《红楼梦》的诗词解读与人物剖析。 #生活乐趣# #日常生活趣事# #生活趣味分享# #读书笔记与感悟#
一、引言
在由当代学者对《红楼梦》文字加以校订的各种版本中,新推出的石问之修订本,无疑是最为特殊的。
这种特殊,表现在他对小说文本逻辑的闭环有那么执着的追求,以致他在修订中,无法容忍文本中出现的或大或小的各种瑕疵。举凡脂抄本和程印本行文中留下的他认为的逻辑断裂、情节矛盾、人物错位、细节失误等,他都一一予以揭示,除了参校各种底本的异文来选择最合理的文字外,他还对那些通过校勘无法解决的问题进行了直接的修改,有些改写,事实上已经超越了理校的惯常做法,或多或少带有改写或者说再创作的印迹。这样,虽然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这套《红楼梦》时,把石问之的工作定位在“校订”(以下省称“石校本”),但其掺杂了修订乃至修改、创作的印迹,也是十分明显的。

《红楼梦》,曹雪芹/著 程伟元、高鹗/整理 石问之/校订,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3月版
石问之对“校订”边界的逾越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从尊重版本的历史、尊重作者的角度提出了批评意见。笔者认为,如果出版社把他的“校订”称为“校订改编”或直接称“改编”,大概就不会有这些异议。但就目前已然存在的状况来说,对于他的这种特殊“校订”工作,笔者认为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因为笔者并没把它当“校订”,而是从改写角度,或者说从文本再造角度来理解其价值的,并在不同的场合都作了介绍。这种价值,体现在他对文本那种心细如发的阅读方式,把原著中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等或大或小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而改写,不过是把这些问题加以凸显了。哪怕这种改写方式本身存有问题,但还是把读者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了过去。
对于该不该改写的问题,有些老师或发文或在朋友圈发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们的意见值得重视,笔者不再重复。这里就已经改写的结果,从具体问题出发来进行具体分析,仔细讨论这些“校订”过的文字。依据校订者“解决问题”的工作思路,讨论将大致分为两个侧重面(尽管这两个侧重面很难分开):一是关于“解决”的讨论,即讨论解决的必要性、可能性和正反效果;另一是关于“问题”的具体讨论,即讨论问题聚焦的核心内容。由于校订者对问题聚焦的核心内容涉及对文本的整体理解,是在总问题视野下而进行的局部处理,所以本文将后一层次做归并处理。而对前一层次,则进一步细分为四个方面。下面就来依次展开。
二、固有问题得到了较好解决的
作为《红楼梦》的现代整理改写本,石校本不但涉及对原有文字的处理,也有在前人整理的基础上,在文字断句和标点符号方面有了一些新收获。当然,正因为有前人的校订打基础,才能达成后出转精的效果。
比如第五十八回,写宝玉嫌给他喝的汤太烫,在旁的晴雯就教芳官如何轻轻吹汤而不致把唾沫星吹进去。芳官的干娘在屋外却跑进来要帮着吹,遭晴雯严厉呵斥。一般的现代整理本都把这段文字断句为:“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石校本断句为:“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这里,把“你”移到前句,让每一个小句都嵌入一个人称代词,不但逻辑顺畅,节奏明快,情感色彩也显得更有力。特别是,“让他”前如果要加人称,也应该加“我”更合理,因为毕竟,这是晴雯安排芳官的活。这样的调整,是能体现石问之细读特色的。顺便一说,红楼梦研究所的校注本没有开头的“快”字,倒也是更简洁有力的表达。
再看标点的例子。第四十六回,写贾赦想娶鸳鸯为妾,让邢夫人为他张罗。邢夫人和凤姐商量此事,凤姐本是要劝阻的,想不到邢夫人根本不听劝,就立马见风使舵转变态度,说了一番迎合她的话,道是:
“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石校本把结尾通常的句号改为问号,并出注道:
此处“完了”应不是“完蛋了” 的意思,而是“满足了”的意思。
应该说,这样的理解有其独到处。尽管把“完了”理解为人生的归宿而用句号也说得通。但用问号解释为满足,才有凤姐为迎合邢夫人那种绘声绘色的样子,那种好像为了迎合邢夫人而努力装着很懂鸳鸯等丫鬟的心理——这样一种用问号的角色代入才有的生动感,明显优于用句号带来的相对平实的感觉。再如,第六回写刘姥姥去荣国府打秋风,要找熟人周瑞家的把她带进去,就拉住一个小孩打听周大娘,但小孩却说周大娘有好几个,她到底要找哪一个。接下来,原文写刘姥姥回答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但应该说周瑞家的,或者周瑞之妻才对,通行的整理本在这里加句号,未必合适。石校本把句号改成破折号,意思是刘姥姥话没说完,就被小孩截住了话头说“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这样改标点,也更合适。
相比断句、标点有其独到的理解,更能显示石校本特色的,是他对文字的修订乃至改写。这里也举一些例子来说明。
如第四十三回,写宝玉拉了小厮茗烟跑到郊外祭祀投井自杀的金钏,宝玉让茗烟找卖香的,通行的版本就有这样一段语言描写:
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绛三样。”
这里,用宝玉“想道”这一心理活动来回复茗烟的回答,前后是无法衔接起来的。这样,石校本在 “宝玉想道” 的“想”字后再加一个“想”,改成“宝玉想想道”,“想”的心理活动和“道”的对话,被分成两个层次,前后的对话关系就被有机建立了起来,补字俭省,却是一个比较高明的改写例子。再如,第四十七回写薛蟠对柳湘莲产生非分之想,有一处交代是:“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这是站在薛蟠立场的叙述方式,石校本加以分析道:
“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这种复述的表述方式,适合于前文中曾写到过二人交往历史的场合。而现在的文本中,从第一回至此,没有任何关于二人有交往经历的文字。此处文字或是早期某个稿本的文字残留,在这个早期稿本中,前文中当有二人交往的文字。
这样的推测有一定道理。于是依据现存文本的状态,石校本改变了叙述方式,把“自上次”改写成“早先也”这样的站在客观立场的补叙,意思不变,但把原先表述有可能带给读者的困惑消除了,如此改动,还是有一定的合理性。这类改动相当细微,不仔细对照,原文的漏洞还真不容易被发现。还有第九十七回写黛玉焚烧题诗的手帕,原文写的是:“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旧帕是呼应第三十四回宝玉的赠送,但当时诗是题在两块旧帕上的,这样石校本把“那块”改为“那两块”,加进去这一个“两”字还是合理的。另外,他的文字改动,有些是在吸收他人的意见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吸收王旭初的意见,把惜春谜语的谜底“佛前海灯”改为“海灯里的灯草”即为一例。
还比如,第五十二回,写林黛玉要把薛宝琴送给她的水仙花转赠给宝玉,跟宝玉有这么一段对话:
黛玉道:“我一日药盄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薰?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宝玉反问黛玉如何知道自己屋里也在煎药,黛玉接口说是无心的话。但看黛玉那一段话里,没有流露一点她知道的痕迹,所以石校本在黛玉说的“没杂味来搅他”后面,补了一句:“你那里不会也有药味罢。”有此补充,后面两人的话都有了着落。也许,我们惯常的做法,可能在这里会出一个注解,但石校本直接把这层意思用文字写进正文,让读者的阅读得以流畅起来,作为一种尝试,从解决问题的角度看,似乎也可以。当然,这种处理是否影响读者对其它表述的理解可能,还有待大家的进一步讨论。因为当笔者把这处修改跟其他老师讨论时,他们提出:有没有一种可能,宝玉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在婉言拒绝黛玉要把宝琴的水仙花转赠给他。所以故意模糊两个住所的药味,好像黛玉未卜先知似的,在说自己房间里有药味熏花时,已经暗示了宝玉的环境。如果这样的理解也有可能的话,那么不但“你那里不会也有药味罢”这句话不用添加,连后文石校本添加的“既是你受不住这香味,回来我就叫麝月他们来取去罢”也不需要了,因为宝玉本来就是在婉拒黛玉的转赠,似乎黛玉已经为他找好了拒绝的理由,这样的“前后不搭”的对话,似乎是可以体现《红楼梦》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一种特点。如此理解也就无需补写,这正是笔者下文要讨论的话题。
三、有些无需解决的问题
石校本当然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对流传的文字加以校正、修订和改动的。但其对于原文存在问题的判断,还是有一定的主观性。有些所谓的问题,换一个角度看就未必是问题,即使有些改动不能说发生了新的错误,但总觉得已经在表达另一个意思了,跟原作的效果有了一定距离。
比如第五回写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其中写他进入“薄命司”,道是: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
石校本认为,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跟下文写到的封条“金陵十二钗正册”矛盾,所以,把“皆是各省地名”改为“皆有各省地名等字样”,似乎这么一改,把“十二钗正册”之类的文字也能容纳进去。但这样的改动,似乎没必要,原文的表述很难说是一种错误。也许石校本认为,“皆是各省地名”无法把其它文字概括进去,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但这段文字恰恰是以进门的宝玉的主观视角来写的,他最关注的,还是封条上的地名,其它文字对他来说是视而不见的。只有当他看到自己家乡的地名后,后面的文字才会进入他的视野。这样,石校本的修改,虽然看似更严谨,但其实是把客观视角替换了原文中的主观视角,换一种叙述角度来表述,也许只能说是解决了一个本来不成问题的问题。
再如第二十六回,写薛蟠要约来宝玉,却让小厮哄骗说是贾政找他,让宝玉吃了一惊。等到出来后,发现是上了薛蟠的当。小说写道:
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
石校本在“笑”后添加一个“笑”,作“只好笑笑”,这就变成另一个意思。“只好笑”和“只好笑笑”的描写,都是拿薛蟠没办法的无奈样,应该都可以。但相比之下,“笑笑”的程度要比“笑”的程度轻,把本来并无对错的一种状态改为另一种状态,这样的改动也无必要,且不应该。
再如,第四十八回写贾雨村因为从中搞事,让贾琏无辜挨了他父亲贾赦一顿毒打。平儿气不过,在向宝钗讨要棒疮药时,恨恨地提及了贾雨村,道是:
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的。
石校本把“什么”的位置提到雨村名字前,改作:
都是那贾什么雨村、风村的。
虽然石校本举出《红楼梦》其它一些例子,是把“什么”放在正式名字前,而以仿语跟在后面以表示戏谑的,比如“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但是从修辞原则说,把“什么”放在正式名字前,或者放在仿拟的名称前,其实都可以。不过,有一点微妙的区别是,石校本举出的其它两个例子,直接在名字前加“什么”,其实都含有直接对名字戏谑的效果,但把“什么”移到仿拟的名称前,戏谑的意味稍有一点弱化。为什么会有这种细微差别呢?笔者推测写作的意图是,说到贾芸和袭人时,言者对说话的对象都有点轻视,而贾雨村毕竟是官老爷,所以揣摩平儿的心理,也许她开始并不想戏谑他的名字,但说出来后,实在气不过,才用“什么风村”来追加一下发泄她的不满。退一步说,即便笔者的推测不成立,这样的位置调整,似乎也是多此一举的。甚至让读者产生对此类修辞的误解,好像“什么”这样的词语,只能加在正式名字前。
另外,有些所谓的问题,忽略了上下文语境也是一个原因。比如第五十四回元宵节写秋纹、麝月等伺候宝玉在路边山石后撒尿,又到花厅后廊处小丫头端着的盆里洗水,秋纹发现水太凉,让小丫头去跟老婆子讨热水,老婆子开始没看到秋纹,就没肯给,直到秋纹上前,老婆子才改变了态度。这里有一段文字是:
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
不过石校本把“先忙”两字,改为“先行一步赶了过去”,对此改动解释说:
之所以如此修改,是为了让下文的叙事更具合理性。如果秋纹与宝玉、麝月等人都一起同时出现在小丫头和婆子面前,那下文中婆子拒绝倒水的情节就缺乏了基本的合理性。故此,本书通过如此修改,让秋纹与宝玉、麝月等人拉开一定的空间距离。
但这样拉开距离的改写真没必要。因为老婆子拒绝给小丫头倒热水,是因为她当时只看见了小丫头,后来看到秋纹后立马就改变了态度,这样,需要看到宝玉和秋纹、麝月等三个才会改变态度的假设其实是不存在的。
再看第四十八回,写香菱跟黛玉学诗,从梦中得到启发,写成了第三首,第二天急忙起身要找黛玉听意见。原文的“又找黛玉”被石校本改为“便拿来要到园门口等黛玉”,理由是:“原文文字容易引起空间解读上的混乱。”这一改动似乎也没必要。因为读者读这段文字,想到的只是住在宝钗处的香菱一早就去找黛玉,能分出宝钗和黛玉所处的两个不同的空间就可以了,甚至也不一定会想到空间,但如果明确交代了“到园门口”这样的地点,反是容易引起读者困惑的。
那么,是不是有些描写确有问题也是无需改动的呢?比如关于回与回的衔接,石校本有多处改动,有些改动是为了消解前后的矛盾(如石校本对第九十四回的开头改动,写贾芹猜想水月庵出事,可能是欠赌债惹起的事端),有些改动是为了避免重复(如石校本对第五十一回结尾的改动,删除了贾母在第五十二回开头重复说的话),笔者觉得这些改动尚可接受。但如果没有明显的错误,笔者认为是不用改的。比如第五十八回的开头是: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
这是承接第五十七回的结尾部分,写宝钗、黛玉、湘云三人在聊当票的事,听有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忙掩口不提此事。遂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转到了第五十八回。石校本认为,作为一回的开头,不宜用“他三人”来代指,所以把“他三人”替换成了“宝钗、黛玉、湘云三人”。这样的改动看似正确,却掩盖了一个事实,《红楼梦》是以一气呵成的写法,再来分出章回的,跟以往的章回小说的形态,已经有了较大的区别。所以,有些章回开头的独立性相对较弱,虽然给阅读似乎带来了不便,但恰是章回小说发展到某个阶段的一种特殊形态,保留这种形态,也自有其价值。

四、解决问题的同时产生了新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石校本在解决原文的一些问题时,也连带出一些新问题,这些新问题是否可以避免,也值得进一步斟酌推敲。
第四十三回,写贾母为给凤姐过生日,拉大家凑份子钱来聚餐,钱由尤氏通收。书中有一段文字写道: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鬟们回说:“是林大娘。”
石校本认为第一句话缺主语,把它改写为:
次日一大早,林子孝家的便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
这里的改写,不但补上了主语“林子孝家的”,而且还补充了“一大早”,以呼应后面的“尤氏方起来梳洗”。看似合理,但这时间和人物的补充,其实未必妥当。因为原文先不交代人物,是设置了一个悬念。请注意,这句叙述语是“送到宁国府来”,又问是“谁送过来的”,其实是隐含了宁国府的尤氏立场,所以她应该一开始并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只有问了过手这件事的人,才被告知。而添加“一大早”的交代,看似可以对应尤氏的梳洗,其实也无必要,因为谁知道作者一定不是在写尤氏睡懒觉呢?所以,以笔者愚见,只需要把第一句中的“将”改为“有”,也许更合理。
关于薛蟠和宝玉在学堂起冲突的问题,在《红楼梦》第九回特别是在该回的结尾和第十回的开头有隐约暗示,但写得语焉不详,曾引发刘世德等学者的深入讨论。石校本在第十四回补写了一段较长文字,意图解决两个基本的问题:第一,宝玉和秦钟两人何以从上学到不上学的转变;第二,宝玉和薛蟠矛盾的经过究竟如何。这段补写的文字如下:
原来因上次闹学堂时,金荣被逼给秦钟磕头认错,自觉失了颜面,便一直存有报复之心。碰巧过了一程子,薛蟠又到学里来点下卯,金荣自忖这正是个报仇的好时机,散学时趁便拉住薛蟠,便添枝加叶的说秦钟、宝玉二人如何不听众人劝阻、如何不顾薛蟠面子霸占了其相好。说的薛蟠浑劲上来了,于是也不管不顾,便把秦钟和宝玉闹学堂之事又加倍夸大说与了贾珍等人。后来不知怎的,偏又传到了贾政耳朵里。贾政为宝玉读书不上进一事,本就窝着一肚子火,一听此传言,自然也就信真了,便狠狠的打了宝玉一顿。贾母知道后,不用说自是十分心疼,也不分青红皂白,便斥责了贾珍等人一通。自此,便不再让宝玉、秦钟去上学了,免得瞎去沾染了坏习气。又说宝玉的师父也该就要回来了,让快收拾出书房来,以后便在家中读书了。于是便有了为二人装修书房这一摊子事出来。
这段文字,虽然事情的原委交代也还清楚,似乎让改写的意图得到了初步落实。但却带来了新问题,且不说在内容上写贾母为此事斥责贾珍是否合理,就行文本身来说,因为文字较长,形成的一定语言特点,似乎跟前后文都较难相容,显得有点突兀。不说别的,光是反复使用“便”以推进衔接的效果,就显得因连接不够流畅而不得不用特殊的副词来加固的痕迹,这样,文字的笨重感就比较明显了。
类似的文字增补,也许不仅仅带来文字风格不协调的问题,也有对特定情境中人物理解的问题。比如,第三十回有一段文字,是写宝玉东走西逛,无所事事,最后在和金钏说一些不着调的话而惹怒王夫人的事。这段文字是:
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去,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
石校本认为,这段文字首先有方向错误,从贾母处到凤姐处,是往东而不是往西;其次,第三回已经交代了上述住所的位置结构,所以再提及都是一笔带过,这里又来介绍,乱了章法;再次,结合前后文看,宝玉从贾母处出来,并非直接去凤姐处的。根据这些理由,石校本删除了“从贾母这里出去,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这段文字,而把它改写成:
正不知往何处去,忽想起前儿凤姐曾有话要对自己说,竟一直没再提起;且自小红去后,也不曾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
并认为这样的改动,一方面完善了宝玉的形象,另一方面能够将他看小红的动机与事实上后来给金钏带来祸害又误伤了袭人对比起来,促发读者对三位女性命运的思考。对于这样的修改方式及其所追求的效果,似乎还有待斟酌。如果因为方位错误,把“西”改为“东”就可以。但是给宝玉的行为增加两个动机,就有画蛇添足的嫌疑。这样处理并没有顾及,作者写大家都在午睡的特定语境中,偏偏让宝玉感觉了极其无聊。所以,写他没有任何动机地东游西逛,才是他当时的最真实心态。也正是在这种无聊至极的状态中,才让他好容易逮着一个没有睡去的金钏,跟他说了那些不着调的话。认为写出宝玉的行为动机才能丰富其形象,可能是把话说反了。至于因为添加了看望小红的动机才能把三位女性命运结合起来的思考,倒显得过于刻意了。从读者的联想角度看,当然没问题,但如果作者真也这么来设计,似乎又太追求表面的技巧,显得匠气重了点。
五、把没问题的“解决”成了问题
与上述情况相似,有些内容或者文字表述并无问题,但因为要去“解决”,才被制造出来了问题。最明显的是第二十五回的例子,写马道婆受赵姨娘委托,作法残害凤姐和宝玉,她要求赵姨娘配合她作法,叮嘱她:
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
石校本觉得让赵姨娘办这样的事,已经超越了她的能力范围,所以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这句改为“一并五个鬼都藏在他们屋子附近就完了”,这样的改动看似追求一种合理性,实际上反而更不合理。因为原来的处理虽然不能说是行法术的必要条件,但毕竟是加强这种法术神秘性的重要依据。而且,既然石校本并没有完全删除马道婆作法的描写,说明还是承认神秘学的叙事逻辑在小说情节中发生作用的。与此同时,却又提出赵姨娘无法实现的难度问题,其实是让写实的原则跟神秘学原则缠绕在同一段情节中,反显得进退失据、自相矛盾了。其实,赵姨娘怎么来实现马道婆提出的难题,曾经是一些人讨论的饶有兴味的话题,现在石校本干脆把这个难题取消了,对不少读者来说,会觉得扫兴的。
第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莽撞地进宝玉屋内要给宝玉汤碗吹气时,晴雯在呵斥芳官干娘时,又指责小丫头没把好门。接下来有一段小丫头的对答非常有意思,道是:
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
对于这段话,里面有一个人称的转换,就是先说“他”,再说“你”,那就意味着,小丫头先是在回答晴雯的话,再是对芳官干娘说话。于是,石校本对这段话加以分割,中间插入补写的一句“又对那婆子道”,看似说话的方向清晰了,其实是把原话的生动情景给遮蔽了。因为如果我们看这段话的后面,是有一个动作描写:“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应该说,这个推的动作,不是等到回答了晴雯的话后,转头对老婆子说话才开始发生。而是一直在推他。否则,这些小丫头的反应也太迟钝了。这样,我们不妨来想象一下,当小丫头在推着老婆子往外去时,还要先应答晴雯的话,但这种应对,其实也是同时说给老婆子听的,是一语双向的。先有间接的对话,再有直接的对话,并有意让动作与言语的指向错综起来,这样的复杂交流,才是《红楼梦》常有的一种立体结构式的交流,插入“又对那婆子说”一句交代,看似层次分明,其实是欠妥的,是把立体化的交流平面化了。
六、关于石校本聚焦的三大问题
当然,上述的分类只是为了讨论的方便,有些分类其实也带有笔者个人的主观性,有些情况又是交织在一起的。特别是,当笔者把改动较好的与不应改动的情况作为一比三来分配梳理,会给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石校本不应改动的或改错了的是远多于改动得较好的,其实不是。上述梳理并没有经过整体量化的统计才得出的比例分配,说实话,这种量化统计,也很难做出。上述的分析只是分类例说而已。下面再以问题聚焦的核心内容来整体分析一下。
在校订改写中,基于一种整体理性逻辑的思考维度,石校本最为关注的大概有三类问题,第一是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匹配度问题,也可说对原作者构思的尊重问题(这当然是以后四十回的作者跟前八十回的不是同一人为前提);第二是情节间的前因后果的关联性问题(包括前一回结尾和后一回开头的衔接);第三是叙事的时间合理性问题(包括事件的时间顺序、时间长度对事件的容纳量以及人物的年龄关系等)。
关于第一个问题,涉及对后四十回的大量修改和增补,一方面是以第五回判词暗示的人物结局为依据,另一方面也跟前八十回情节的伏笔和人物的性格逻辑有呼应。有些改写,比如有关香菱夭折的描写,关于贾母对待黛玉的情感态度,以及巧姐和板儿结为良缘,虽然文字增添了不少,基本内容笔者还是认同的。但因为增补的文字多,涉及的内容广,延伸出不少枝蔓性问题,也要一一推敲。比如,笔者赞同石校本对巧姐命运的改写,但其中有一处描写,又是很难苟同的。如下:
且说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怕二人睹物伤情,又把原本挂着的惜春当日画的那幅大观园图给换了下来。
对于刘姥姥屋内挂上的大观园图,石校本加以说明道:
经此增补,前八十回中惜春画大观园图的事情便有了着落,且可形成今与夕(昔)、盛与衰的强烈对比。
而笔者的看法是,既然直到第八十回,都没有写惜春完成大观园图的事,这幅图就不应该让它完成。从某种程度上,做事消极、为人慵懒,这才是符合惜春的性格特点。这也呼应了黛玉最初开的一个玩笑,“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一种永远完不成的慢慢的画。再从今昔对比效果说,也许,当“这样儿”衰败下去时,惜春即使被催促着或提醒着继续画时,那么,面对需要“照样”的已经基本走样,才是更能够产生对比、感人效果的。
关于第二个问题。石校本尤其着重行文的前因后果的关联,在这方面做了不少修补工作,这当然是为了凸显原作构思的缜密性。但我们也应该看到,文学创作毕竟也有以其偶然性、意外性来给读者制造惊奇效果的内容,而对有些情节缺少必要的交代,固然可以理解为作者的疏漏,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是作者的留白,是有意给读者满足一下想象的乐趣。这样,追求情节逻辑的闭合性和原作可能的开放性,也是校订、校改时需要一并斟酌的。比如,小说第十三回写凤姐协理秦可卿的丧事,是尤氏当时犯了胃病旧疾了。因为此前并没有写到尤氏有胃病旧疾,所以石校本特意在第十回写了尤氏胃里隐隐作痛,认为是根据叙事艺术化、合理化而补写的。这种补写是否必要,笔者表示怀疑。逻辑的闭合性强调过甚,就有胶柱鼓瑟的遗憾。比如第二十六回写冯紫英聚会时匆匆离去,又允诺做东细聊,薛蟠让他先约个时间,原文写冯紫英说的是“多则十天,少则八天”,这样说,本来没有问题。但石校本把它改成“多则十天,少则一天”,理由是冯紫英次日就请客了。这样倒果为因的改写,倒是跟冯紫英的允诺对得上。但另一方面,这个请客没有了一点意外,而且,“多则十天,少则一天”的允诺,跨度如此之大,这种允诺的方式已经违背了常理,让人大大意外了。笔者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在第五十三回,交代了贾蔷和龄官下落的一段描写:
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 ,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那贾蔷则另有一番缘故,也不曾来。因近来龄官之病已渐成不治之势,只得又物色来新人,贾蔷则接他去,时常陪伴在侧,故也无心来参加宴聚。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
其中加下划线的字体为石校本添加。这一添加,虽然交代了贾蔷和龄官情感纠葛的下落,但如此描写,把他们关系发展的其他可能性彻底消除了,看似交代了情节的结果,但这种结果,其实弱化了这个故事本身对读者的吸引力。而从行文风格说,既然前文对于不来参加聚会的人员,哪怕重要者如贾珍、贾琏等,都只是概述,却偏对并不很重要的人物贾蔷的缺席原因加以详细交代,这种占去太多文字量的交代本身,也是不得体的。
关于第三个问题。《红楼梦》时间的错乱问题,比如年月的错乱和人物年龄的错乱,是较多出现的情况。石校本对此下了很大功夫,把其中的时间一一梳理、校改,其所花的心血,不能不让人敬佩。但究竟如何看待这种时间错误?笔者也感到困惑。比如,就笔者来说,石校本把邢岫烟提及探春的“三姐姐”改为“三妹妹”是合理的,但是否也要把黛玉说自己十五岁改成“长了这么大”,笔者还是持保留态度。日常生活中,闲聊时把自己年龄往大里说或者反过来往小里说的比比皆是。更何况,《红楼梦》在写到人物年龄以及相关生理特征时,并不完全写实,不然的话,第五回的宝玉也不可能跟袭人同领警幻训事。而该小说的时间观是否全然等同于现实生活里的时间观,也是需要打问号的。当现代小说在时间设定中的迷宫一样的呈现给人带来深深的惊讶时,回头重新审视《红楼梦》的时间安排,就需要思考,这是仅仅因为作者把新旧稿本混杂一起带来的错乱?是修改时留下的疏漏?还是如同空间重叠的镜中境的设计——一种有意为之的尝试?当然,石校本在事件时间和人物年龄问题上做的仔细加工、清理,仍然是有价值的,因为这从写实角度把时间的安排推向了逻辑缜密的某种极致,就像做了一个文本再造的实验,可以让读者比较一下,原有的时间处理与石校本改写本的时间,哪一个更有魅力、更能让读者获得精神滋养。
七、结论
石校本在推出之前,作者已经推出了相关的系列论文或者阅书札记,结集为《玉石分明》和《见微知著》两本集子,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受到学界几乎一致的好评。其心细如发的眼光和理性的研究思路,对《红楼梦》文本的理解提出了不少益人心智的见解。如今推出这本很特殊的《红楼梦》校订本,也确实解决了文本中的一些悬而未决或者大家忽视的问题。但其改写文本的做法,特别是对前八十回文字的改写,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有人或者是从阐释学的角度来理解其文本整理的,或者是从对文本的求美而非对版本的求真来区分这种很另类的“校订”。但也应该看到,贯穿其工作始终的,则是一种强烈的理性色彩,一种严格的逻辑闭合要求。对于这种求理性的精神和合逻辑的品质,用于写学术论文,当是很优秀的工作前提,而对于传统意义的版本校订,也是不可或缺的素质保证。但石校本的工作其实不是传统意义的校订。这是校订加修补乃至再创作,尽管这种修补和再创作主要集中于后四十回,在前八十回只是局部的、少量的运用,但过于合理性的、逻辑闭环的追求,对于增补乃至改写,对《红楼梦》文本的加工来说可能是一把双刃剑,是有得也有失的。因为《红楼梦》毕竟是一部小说,是一部把理性的清澈与感性的朦胧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来的特殊作品,是一部在构架了缜密情节逻辑的同时,又留下不少空白和开放性内容以激发读者的想象力、探索多种可能性的伟大巨作。在石校本开头保留下的戚蓼生序言中,那种对 “绛树两歌”“作者两意”的小说的复杂性说明,似乎暗示了石问之对自己工作难度的自觉。但他的实际工作表明,他还没有完全克服和超越这种难度,把他孜孜以求的合理性和逻辑闭环挪用到小说情节和细节的再造时,因为对象的错位等原因,就有可能让“两歌”和“两意”在有些场景中蜕变为“一歌”和“一意”。上述举出的不少例子,都可说明这一点。但不管如何,他通过艰苦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还是应该被看见。尽管还留有一些值得讨论的余地,但石校本的推出,依然是红学界的一件大事,乃至是读书界的一件大事。笔者粗读下来,在对文本的理解方面,已经受到了不少启发。正是出于对其努力的敬佩,才愿意花时间来讨论,提出一些主观性较强也未必正确的意见,希望能引发大家进一步讨论,使得对《红楼梦》文本的理解更加到位、对文字的校订工作做得更好。这种讨论的意义,当然不仅仅指向《红楼梦》本身,也指向了如何更好地运用现代人的理性去整理、传承古典名著的普遍性话题。最后,笔者希望,该书如果再版,或者把标注的“校订”改为类似“校订改编”等字眼,或者干脆出两种版本,一种是在没有版本依据的前提下尽量不改动原文的传统意义的校订,一种是放开手脚的文本再造。这样处理,既可以彰显石问之辛劳工作的价值,也会避免读者的一些困惑和误解。

《玉石分明:红楼梦文本辨》,石问之/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8月版

《见微知著:红楼梦文本探》,石问之/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6月版
网址:詹丹|《红楼梦》的校订与再造 https://zlqsh.com/news/view/72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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